从未孤独:我和小岛秀夫的连接
在9月提前完成今年的阅读和观影计划之后,开始放飞自我,转移注意力深耕其他爱好。连着玩了几部制作精良的游戏,《死亡搁浅》算是最独特的一个。这个看似“无聊”的游戏惊艳地提高了我的快乐阈值。50小时打通关后,对制作导演小岛秀夫又全面立体认识了一次。
这个游戏的主题从始至终都贯穿着“连接”这个词。游戏的玩法是玩家要运送物资,修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游戏的目标是要连接分散的人类群体,共建新的社会组织。最有意思的则是,在游戏中同样看到与使用其他玩家的痕迹,不像开放世界网游那样直接遇到别的玩家,但当你经过别的玩家之前走过的场景时,可以对这个玩家留下的东西进行“点赞”,以达到虚拟中的现实与现实的连接。
同时也是小岛秀夫希望通过游戏向玩家传达的信息:人与人之间应该更多地互动、沟通、帮扶和协助。
如今人们可以通过社交网络轻易地取得联系,人们之间的关系都是有话直说。在交流的时候不使用想象力也可以获取需要的信息。和通过网络建立起的连接不同,《死亡搁浅》想要表现出的连接是一种间接的连接。小岛秀夫想讲述一个要动用想象力来感受他人存在和思想的故事。
2015年,小岛完成《潜龙谍影5》,离开科乐美后,租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办公室,为了召集人手、寻找制作游戏的工具和引擎,短期内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员工增加后需要一间更大的办公室,又了找新地方在东京都内到处奔走,而且那时候新游戏也已经开始制作,无论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一件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去书店。
世界上有浩如烟海的书籍、电影、音乐。要把它们都体验一遍,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生中和什么样的作品相遇并使它们留在我的生命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相遇是偶然的,也是命中注定的。谁也不知道在某处会有怎样的缘分在等待着自己。所以我决定不再傻傻地干等,我想以自己的意志行动,好好对待自己的选择。就和与人相遇一样。 读书、看电影是一种很棒的虚拟“体验”。实际出门去旅行,真实的地去感受大地和空气也是很不错的。比起听别人说,肯定是自己亲自登山要好得多。可这也是有限度的。所以通过读书和观影,以虚拟体验的形式、共享别人的体验,是很有意义的。可以体验那无法去往的过去与未来,可以体验无比遥远的世界,还可以成为与自己不同性别、不同民族的人。书虽然是一个人读的,但可以在不断展开的故事中共享众多陌生人的人生。虽然是孤独的,但也是连接着的。
这种感觉从孩童时期就一直给予了他莫大的帮助。经济高速增长的1970年代,小岛父母都要外出工作。他成为“挂钥匙儿童”——总是把穿在毛线上的家门钥匙像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去上学。从小就没有回到家后有人迎接的记忆。无论是下雨、台风、生病还是受伤,都是一个人回到家里,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家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漆黑一片,打开电灯,打开暖气。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什么阖家团圆的气氛。倍感寂寞的他还曾经在老妈的梳妆台前哭过。为此经常在路上晃荡,拖延回家的时间。 他在看过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后,始终记得由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出租车司机特拉维斯•比克尔的一段独白: 无论去往何处,孤独常伴我身。 酒吧、车中、路上、店里,无论何处。 我躲不开。 因为我是神选定的孤独男子。
十几岁青春期的小岛秀夫,无论是在街上、学校,还是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不限白天还是夜晚,虽然不像特拉维斯那样,但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感到孤独。
其实我身边也不是没有亲近的人,既有家人也有朋友,又不是住在荒岛上,相比现在人情冷淡的时代,我那时候住的地方要热闹多了。所以我并没有感觉到孤立感或是与众不同的孤高感。但我心中还是时常有孤独感在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绝不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有。在和朋友一起玩闹的时候,也会像突然按下了开关似的,孤独感猛然涌上心头。团体中的孤立,人群中的孤独。在一个团体中待的时间越久,就越发感到孤独。不知为何,每到年末时街上越是热闹,孤独感带来的痛楚就会星反比例上升。我心理常常会想:“总有一天这种孤独会要了我的命。”因为不安、焦躁而失眠的夜晚更是数不胜数。 这部电影没有教会現该怎么和孤独战斗,特拉维斯教会我的是怎么和孤独去相处。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斯一样。我当时天真的认为美国人并不孤独,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游戏里加入了这种间接的在线联系——人们会觉得没关系,因为你并不孤单,你看到别人的脚印,会发觉在这里的并非只有自己。 相较于自己的孤独,我变得更加关心家庭以及他们所生活的社会的未来,不知不觉间我不再是那个特拉维斯了。我能完全从孤独中解放出来,可能也跟从事制作游戏这份工作有关。现在我做的游戏被全世界许多我不知道长相和姓名的人玩着。在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原本依附在我身上的孤独就彻彻底底地离开了。这种孤独感和思念某人产生的那种孤独不同。人虽然注定是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去,但人只要活着,就必定和世界连接在一起。
这种连接的媒介,就是MEME。由进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所提出的概念。与生物学上的基因不同,所谓ME和ME连接在一起,是指将文化、习惯、价值观之类的信息传承至下一世代,超越时代和地域,读到故事、讲述故事并将之传达给其他人。故事,可以说是MEME的一种形态。通过话语、文字,文化不停进行着传承。就像人与人之同的连接通过基因进行着传递一样,人与书籍、电影之间的连接则由MEME所继承。 不管是怎么样的东西、怎么样的人(ME)都有故事。这些故事在不同时候、不同情况下被“读到”,产生的解释也会有所不同。哪个部分可以模仿、哪个部分要进行扩展都取决于个人。这种行为经过不断重复、积累,就会产生新的MEME。ME这个复数的碎片会在一个瞬间合而为一。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事物,突然连接到了一起。这种看似偶然实际上是必然、是早已注定的一场相遇。
现代的、随处可见的、世俗的、谁都可以代入感情的、描写日常的作品广受喜爱。但小岛那个青年时代不是这样的。读那些翻译小说,是为了去理解那自身不知道的世界、文化、习惯、土地、时代、思想,而因此带来理解未知的兴奋感。这也是阅读的真谛。 女性主义批评家苏珊娜·犹哈兹(Suzanne Juhasz)曾反思自己对虚构的热忱,她写道:“当似乎没有人能理解我是谁的时候,当我感觉书认出了我的时候,我感觉存在于现实世界比徜徉在书海更孤独,我认识自己也正是因为书。”阅读或许会提供在别处寻不见的安慰与释放,它让我确信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跟我有相同的想法或感受。在这种归属体验中,我感觉自己被认可了;我从隐身的恐惧,从无法被人看见的恐惧中解脱了出来。还有,有一些认识的时刻并非发生于私人或独自阅读之中,个体聚集到一起看剧或看电影时也会激发出强烈的共鸣。审美体验使人们具体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更宏大的共同体的一部分。 小岛小时候常看《视觉大发现》这类没有正确答案的解密书。就像装在玩具箱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隐藏在书页中的小玩意儿不仅吸引着他的好奇和兴趣。这些都是作者自己从世界各地的杂货店、古玩店收集来的宝物。人偶、弹珠、车模、毛绒玩偶等玩具;羽毛、贝壳、树果这种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东西;糖果、饼干之类的点心;以及剪刀、回形针等小时候的文具。这些都是孩子们会放在抽屉里的东西。每次制作该系列丛书时都会拍上大量照片,也许为的就是让人翻开书页看到这些东西,心情能变得好起来。作者的目的其实是“视觉欺骗”以及让读者看破诡计的陷阱。比的不是眼力,而是头脑。 现在是搜索引擎的时代,什么都靠自己去寻找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想要找什么的话,用电脑或者手机简单地google一下。全世界的人气店铺、美食、电影、小说、时尚全都可以轻易地找到,完全是被动接受一切的生活。但是这样一来,原本寻找过程中的喜悦感和费尽心力最后找到时的宣泄就没有了。所以小岛在游戏里去设置各种任务去荒原,废土里寻找失落的货品,在充满各种各样东西的“垃圾堆”里,去“寻”必要的宝物,然后“找”到。还需要一定“灵感”和耐心。在这个锻炼的过程之中,也寄宿着人与外界的连接。
他喜欢看“硬汉派“ 小说家罗伯特·帕克(继承了钱德勒以及罗斯•麦克唐纳德的衣钵,但又不是单纯的陶醉在海明威式大男子主义中的那种纯爷们儿小说家)的斯宾塞系列,所以在游戏里做了一个叫“Toughguy”的黑人角色,最后当了新美国总统。
他还认为写信并没有过时,并且因为时代的快速进步而显得更加重要。并通过游戏也表达了这一观念。信件无法以多个对象为目标,但也不是双向的,总会产生时间差。而且也无法指定收信人在何时、怎样的情况下去读。一旦离手,就不能撤销或修改。不可能要求寄信人与收信人共有同样的时间和状况。写信是一个充满误传和误解的麻烦媒介。因为信件是单向的,所以写信者和收信者才能达到共识,相互恭谦礼让。所以互相写信是对同理心、想象力的一种补充。
给许久未见的朋友,给只交换过贺年卡的恩师,给平常只通过邮件和社交网络交流的熟人们。不一定要投寄到邮筒里,贴不贴邮票也无所谓。不一定要给别人看,写一封没有收信人、没有地址的信吧。你在看到那个已经忘记了的他/她的同时,或许也会以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看见自己。
他在日本求生小说里看到死过一次的人集合亡者们的力量,回到生者的世界之类的桥段。创造了游戏里的“冥滩”奇观。他想要让玩家们在内心和那些逝去的亲人们连接起来。人只要活看,就会在别人的心中镌刻下自己的人生。人活着,就是为了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也要成为他人的记忆。人终有一死,但死不代表就是输了。人本身的意义,也会像回音一样流传下去。回到人类的社会世界,这就是“生还”。 有趣的是,还未长大时的小岛和大多数文艺青年一样,希望长大后当导演拍电影。后来父亲的不幸早逝打破了这个梦想,小岛被迫早早承担起家里的责任,大学报名了经济学专业。小岛对这个现实选择的专业毫无兴趣,于是经常逃课,躲在宿舍里打游戏。小岛到现在也称自己是宅男。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并未消减的创作热情,毕业时进入科乐美做游戏设计和策划,开启了不平凡的游戏生涯。在《死亡搁浅》里,玩家要找到散落各地的人连接互联网,可以找到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工程师,医生,电影导演,摄影师,艺术家……偏偏没有小岛拒斥的经济学家和金融工作者。
小岛还有着自己的音乐品味,以至于《死亡搁浅》中插入大量自己最爱的Low roar。小岛上大学时需要乘公共汽车或电车,从家出发单程就得花上两个小时。他购买了一台“WALKMAN”,听音乐作为陪伴。于是,每天的日常变得像电视剧和电影似的。从电车上看到的风景、早已习以为常的街道、朝霞和夕阳、随着夜幕降临变得越发嘈杂的拥挤城市,当“音乐”实时加入后,一切看起来就变得不同了。音乐深深介人到了小岛五官所捕提到的东西当中,强化了个人的记忆和感情。戴上耳机就如同他处于戏剧中心,拥有属于他一人的配乐。失恋的时候、绝望的时候、犯错的时候、身体不好的时候、抑郁的时候、面对离别的时候、认识到死亡的时候、快要败给压力的时候、精神近乎被逼到极限的时候、人生遇到挫折的时候、创意枯竭的时候,WALKMAN在各种各样的局面下都笔无保留地支撑着他。损耗率可见多高,以至于平均两三年就要送走一台。现在小岛还在用着已经发售多年的老款播放器。 他说,像智能手机这样的便携终端当中根本没有“选择一个必要的带着”的主动意识。这不是把原本携带的喜悦给忘了吗?明明“选择”才是携带东西的精髓所在。放弃“选择”,“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装进壳里带走”,这将会导致人和社会的隔离。这个世界在与人对立之外,还是应该保持一种平衡才对。假如还有东西尚未被便携化,人们接下来应该带些什么呢?还能带些什么才会使我们感到更加满足?这份便利性的背后真的会有幸福吗?
小岛说“成立公司小岛工作室,这点比做游戏更加麻烦。独立之后我不仅要找能一起做游戏的人,还要找做游戏的地方。毕竟我从公司辞职后就失去了所谓的“信用”,为了成立公司需要借钱,这也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没想到我做过的游戏的那些粉丝,会在各个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这次《死亡搁浅》启用好菜坞演员,也是因为他们喜欢《潜龙谍影》,以此为契机,我遇到了那些凭自身兴趣来选择工作的演员们。能在互相抱有“喜欢”这种感情的前提下直接见面,真是太难得。”
回想自己的过往和小岛好像,从小学就成为城市里的带钥匙儿童,过早地关注自身,培养爱好,把书和电影作为和世界的连接,把作者和导演等创作者们作为自己思想导向的启明星。在对世事尚浅时渴望学习艺术,同时对世事尚浅时填报了大学志愿,走了全然不同的职业道路。大学时也同样用电影和WALKMAN来寻找对应的情绪,对抗失意时的焦虑和成功时的孤独。一路走来一直孤独,却也从未孤独。朋友们认识了一波又一波,但只有自己的灵魂最理解自己,支撑我要继续走完余下的路。 当我在游戏里扮演Sam,背着大量物资一个人沉重地去爬山,辽阔的荒原高地不见人际,爬着爬着就觉得,我这么辛苦是干吗啊,中途可能会想放弃。路过看到其他玩家设置的标志标语,上面经常写着:加油,别放弃,请再坚持一下,感谢你。这些最普遍的简单价值观变得超乎想象的伟大,都是来自陌生人穿越时空的外部激励。如果能坚持爬到山顶看到那壮丽的冰岛风光,匠心安排的歌曲响起,舒缓,安详,神圣,沉醉。就会觉得一直以来的辛苦都得到了肯定,甚至还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死亡搁浅》就是这样的游戏。不坚持到最后是无法体会其中的感动的。
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相遇。相遇的对象不仅限于人、地方,还有电影、音乐、书籍、戏剧、绘画等由人或者时代所留下的“作品”。从古至今,人们从这些幸运的邂逅中获得鼓励与刺激,保持着生命的活力。游戏也不再只是能消磨时间的方式,文化属性变得越来越重要。游戏需要灵魂。人机的交互改变了情感的表达,也许就是最独特的特质。这也是《死亡搁浅》没有只把送快递搞建造作为表达手段,而成为属于某种集体宏大目标的游戏的原因。他传递的是个体与个体的连接与互助,最重要的是每次任务中遇到的人与生命。这样的人本理念像极了豆瓣这样的���联网社区,和游戏中一样,我们都是Sam,即使有着不同的经历,职业,性格,思想,年龄,性别,阶层。因为书影音游而连接在一起,对一些看法持有共情的认同或也不重要的分歧,文字与思想经过心流,带有你我呼吸的温度。只有真正的人类才能拥有真正人类的情感,情感之外的仍败于人的下风。如果每一个体都有着不同声音的话语,那么这就是自由。
创作这件事,必须要和人、作品、历史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产生连接才能做到。基于这些创作出来的作品,可以成为他人前进的动力,可以让世界得到进步。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继续坚持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