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出版社晚明风月︱喧嚣褪尽是清冷
风月故事，任何时代都有，从来都有，为什么晚明的风月故事会成为其中最著名的一段传说？
这里面就有时代背景这东西在起作用了，因为“她们都逢甲申、乙酉之变，中国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时段之一，连男人都无法苟全性命的乱世”。
正因为如此，在这样的场景中出场的女主角们，除了倾城美貌和绝世才情之外，她们身上的坚忍、通达，就比好些男人都更为浓墨重彩。中国史书中，女性多为背景和侧影，而在这乱云飞渡的晚期，这些美丽的女人们似乎真的成了主角，她们面对着我们，凝视着我们，她们的英雄气是那么的充沛和浓厚。时代的景深越深入，人物的轮廓就越鲜明。
《晚明风月》是文化作家王鹤写的关于晚明的小品文集。以晚明名士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为取材基点，以一系列的晚明清初的笔记、野史、演义、杂谈等为取材的辅助渠道，把散落的晚明女子的事迹，做了一番细致的梳理，展现这些女子在乱世中的悲喜和担当，于风月之中见出风云。
《晚明风月》
王鹤 著
2016年2月 版
寇白门：喧哗褪尽是清冷
秦淮河边艳帜高张的寇湄，字白门，娟秀静美，冶艳风流，能画兰，会度曲，也粗习吟诗，不过不是特别专注，未能坚持。
她十八九岁出嫁，成为朱国弼众多姬妾之一。朱国弼是明宗室，抚宁侯朱谦的六世孙，崇祯时总督京营，甲申年（1644年）春李自成攻占北京时，他正奉命在淮安督办漕务。甲申年五月因拥立福王有功，晋升为保国公。他娶她，排场很大，五十名戎装兵士手持红色纱灯，将周遭照耀得如同白昼，此后金屋藏娇。寇白门恃宠而骄，有在脂粉群中轻易胜出的实力，大约也有不容忍、善防守的霸气。另一朵秦淮之花王满，窈窕轻盈，年少娇俏，魅力也不差的，被朱国弼买回后，就因为跟寇白门不和，很快就退回去重操旧业了。
1645年南京陷落，清军耀武扬威，粪土当年万户侯，前朝勋贵转眼成了人下人，财产籍没。朱国弼全家都被带到北京，从前骄奢淫逸的保国公身无长物，更无一技，靠什么谋生、赎身呢？幸好有众多姬妾可以卖钱，他陆续变卖歌姬，倒也可以勉强度日。
寇白门揣度，自己早晚也会被卖掉，她不肯在被动中坐以待毙，遂跟朱国弼说：你如果卖我，也不过能得几百银两，还白白让我落到“沙叱利”（唐代番将，这里代指八旗将领）手中，你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又掌握着，如果我去了没有立刻死掉，也麻烦。不如你放我南归，只需要一个月，我能带回一万两银子报答你。朱国弼一想，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于是放她回南京。这个无能之辈，平生最大“功绩”就是跟马士英、阮大铖勾结，让短命的弘光朝昙花一现，他一旦脱掉家世背景和官职带来的附加值，多么卑怯猥琐。寇白门知道他的软肋，话说得有理有节。她身着干脆利落的短衣，跳上马而去。据陈维崧《妇人集》记载，她到底根基不浅，南归一个月后果然为朱国弼筹集到万两银子。而余澹心的《板桥杂记》则云，她离开朱国弼时，是用了上千银两为自己赎身。不管怎样，当年他以重金为她赎身，现在，也算是她花钱买断自己的自由。他们之间倘若有过恩情，也就此了结。
寇白门在南京构筑园亭，交结宾客，每日与文人骚客来往，有女侠之风。每当酒喝到酣畅淋漓时，她或高歌或痛哭，也经常嗟叹美人之日渐迟暮，伤悲感情飘零而无皈依。后来，她曾经嫁给扬州某位举人，终因不得意而再返南京。
华年渐逝，心还年轻，她仍喜欢跟少年们为伍。有一次生病，召唤喜欢的韩生来陪伴自己。病人往往最难耐孤独寂寞，情绪也最不稳定。韩小伙子要走，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想留他同寝。无论她多么情意绵绵，殷勤缠绕，乃至悲伤流泪，韩生都表示还有别的要事，坚决地抽身去了。到夜间，寇白门突然听到，韩生竟然在她的婢女房中欢声笑语，欺骗、背叛就在眼皮底下，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失意的怒火兼妒火令她失控、失态，寇白门挣扎着起身，唤来婢女，让她自己鞭打数十下，还气急败坏，大骂韩生冷酷负心、禽兽不如，怒不可遏到想咬下他的肉。病重之人，哪里禁得住这么大悲大恸的情绪挥洒和大起大伏的动作折腾？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很快就去世了。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钱谦益有诗哀叹：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寇白门晚期的尴尬，可能源于她要孜孜不倦跟人性搏斗，却不向自己的任性妥协。美人迟暮是她的硬伤，有青春做底，年少时节是万般皆美好，如果还是丽人，无疑就锦上添花了：青涩无知是娇嫩，强横任性是娇蛮，放纵恣肆是风流，总之，咋样都好。待到年岁增长，容颜凋残，人身上本色的本能的天然的成分减弱，理性的知性的教养的因素叠加，成年人最好能呈现的，是阅过沧桑的成熟淡定，拍遍栏杆的通透旷达，以及，对常识的基本把握。然后，做与身份、处境相适宜的事情。如果人老心不老，一定要“秋行春令”，往往自陷于不堪。
比如那个韩生，如果寇白门清醒他对她感情淡薄，就该明白，年龄悬殊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重大问题。而妙龄婢女就算再稀松平常，在情场上的斤两，也比曾经艳冠群芳、如今风韵消减的她重得多——同样是胭脂沾染了泪水，梨花带雨，跟雨打残荷，分明是两种意境。这种时候，体面地抽身，把身子骨调养好才是正途，撒泼撒野没有任何用处，除了徒增烦恼，剩下的只有狼狈。就好比一束干花，静静开在桌上、墙边，也还端庄秀美，若拿它一味招摇挥舞，很可能，干涩的花瓣会抖落散架，飘落得一派狼藉。
话说回来，没有任性任情，侠女风范又从何而来呢？寇白门从来都是用自己的放纵不拘作点火器，恣意燃烧。哪怕尘归尘，土归土呢，总还有“香丸一缕是芳魂”。
（摘自《晚明风月》，王鹤著）
这里面就有时代背景这东西在起作用了，因为“她们都逢甲申、乙酉之变，中国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时段之一，连男人都无法苟全性命的乱世”。
正因为如此，在这样的场景中出场的女主角们，除了倾城美貌和绝世才情之外，她们身上的坚忍、通达，就比好些男人都更为浓墨重彩。中国史书中，女性多为背景和侧影，而在这乱云飞渡的晚期，这些美丽的女人们似乎真的成了主角，她们面对着我们，凝视着我们，她们的英雄气是那么的充沛和浓厚。时代的景深越深入，人物的轮廓就越鲜明。
《晚明风月》是文化作家王鹤写的关于晚明的小品文集。以晚明名士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为取材基点，以一系列的晚明清初的笔记、野史、演义、杂谈等为取材的辅助渠道，把散落的晚明女子的事迹，做了一番细致的梳理，展现这些女子在乱世中的悲喜和担当，于风月之中见出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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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风月》
王鹤 著
2016年2月 版
寇白门：喧哗褪尽是清冷
秦淮河边艳帜高张的寇湄，字白门，娟秀静美，冶艳风流，能画兰，会度曲，也粗习吟诗，不过不是特别专注，未能坚持。
她十八九岁出嫁，成为朱国弼众多姬妾之一。朱国弼是明宗室，抚宁侯朱谦的六世孙，崇祯时总督京营，甲申年（1644年）春李自成攻占北京时，他正奉命在淮安督办漕务。甲申年五月因拥立福王有功，晋升为保国公。他娶她，排场很大，五十名戎装兵士手持红色纱灯，将周遭照耀得如同白昼，此后金屋藏娇。寇白门恃宠而骄，有在脂粉群中轻易胜出的实力，大约也有不容忍、善防守的霸气。另一朵秦淮之花王满，窈窕轻盈，年少娇俏，魅力也不差的，被朱国弼买回后，就因为跟寇白门不和，很快就退回去重操旧业了。
1645年南京陷落，清军耀武扬威，粪土当年万户侯，前朝勋贵转眼成了人下人，财产籍没。朱国弼全家都被带到北京，从前骄奢淫逸的保国公身无长物，更无一技，靠什么谋生、赎身呢？幸好有众多姬妾可以卖钱，他陆续变卖歌姬，倒也可以勉强度日。
寇白门揣度，自己早晚也会被卖掉，她不肯在被动中坐以待毙，遂跟朱国弼说：你如果卖我，也不过能得几百银两，还白白让我落到“沙叱利”（唐代番将，这里代指八旗将领）手中，你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又掌握着，如果我去了没有立刻死掉，也麻烦。不如你放我南归，只需要一个月，我能带回一万两银子报答你。朱国弼一想，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于是放她回南京。这个无能之辈，平生最大“功绩”就是跟马士英、阮大铖勾结，让短命的弘光朝昙花一现，他一旦脱掉家世背景和官职带来的附加值，多么卑怯猥琐。寇白门知道他的软肋，话说得有理有节。她身着干脆利落的短衣，跳上马而去。据陈维崧《妇人集》记载，她到底根基不浅，南归一个月后果然为朱国弼筹集到万两银子。而余澹心的《板桥杂记》则云，她离开朱国弼时，是用了上千银两为自己赎身。不管怎样，当年他以重金为她赎身，现在，也算是她花钱买断自己的自由。他们之间倘若有过恩情，也就此了结。
寇白门在南京构筑园亭，交结宾客，每日与文人骚客来往，有女侠之风。每当酒喝到酣畅淋漓时，她或高歌或痛哭，也经常嗟叹美人之日渐迟暮，伤悲感情飘零而无皈依。后来，她曾经嫁给扬州某位举人，终因不得意而再返南京。
华年渐逝，心还年轻，她仍喜欢跟少年们为伍。有一次生病，召唤喜欢的韩生来陪伴自己。病人往往最难耐孤独寂寞，情绪也最不稳定。韩小伙子要走，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想留他同寝。无论她多么情意绵绵，殷勤缠绕，乃至悲伤流泪，韩生都表示还有别的要事，坚决地抽身去了。到夜间，寇白门突然听到，韩生竟然在她的婢女房中欢声笑语，欺骗、背叛就在眼皮底下，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失意的怒火兼妒火令她失控、失态，寇白门挣扎着起身，唤来婢女，让她自己鞭打数十下，还气急败坏，大骂韩生冷酷负心、禽兽不如，怒不可遏到想咬下他的肉。病重之人，哪里禁得住这么大悲大恸的情绪挥洒和大起大伏的动作折腾？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很快就去世了。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钱谦益有诗哀叹：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寇白门晚期的尴尬，可能源于她要孜孜不倦跟人性搏斗，却不向自己的任性妥协。美人迟暮是她的硬伤，有青春做底，年少时节是万般皆美好，如果还是丽人，无疑就锦上添花了：青涩无知是娇嫩，强横任性是娇蛮，放纵恣肆是风流，总之，咋样都好。待到年岁增长，容颜凋残，人身上本色的本能的天然的成分减弱，理性的知性的教养的因素叠加，成年人最好能呈现的，是阅过沧桑的成熟淡定，拍遍栏杆的通透旷达，以及，对常识的基本把握。然后，做与身份、处境相适宜的事情。如果人老心不老，一定要“秋行春令”，往往自陷于不堪。
比如那个韩生，如果寇白门清醒他对她感情淡薄，就该明白，年龄悬殊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重大问题。而妙龄婢女就算再稀松平常，在情场上的斤两，也比曾经艳冠群芳、如今风韵消减的她重得多——同样是胭脂沾染了泪水，梨花带雨，跟雨打残荷，分明是两种意境。这种时候，体面地抽身，把身子骨调养好才是正途，撒泼撒野没有任何用处，除了徒增烦恼，剩下的只有狼狈。就好比一束干花，静静开在桌上、墙边，也还端庄秀美，若拿它一味招摇挥舞，很可能，干涩的花瓣会抖落散架，飘落得一派狼藉。
话说回来，没有任性任情，侠女风范又从何而来呢？寇白门从来都是用自己的放纵不拘作点火器，恣意燃烧。哪怕尘归尘，土归土呢，总还有“香丸一缕是芳魂”。
（摘自《晚明风月》，王鹤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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