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舞台剧《玄奘》2015韩国光州演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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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演后談筆記 The Monk from Tang Dynasty 2015.9.6 AAC Theatre, Gwangju, South Korea 19:00-21:30
T=蔡明亮(Tsai Ming-liang) L=李康生(Lee Kang-sheng) K=高俊宏(Kao Jun-honn)
T:通常看我作品的人,都不會一下子就有問題。甚至會沒什麼感覺。他只是「看」到了一個事情──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我是來「看」戲、「看」劇場、「看」表演的,不一定是要獲得滿足或某種信息、某個故事。
這個戲叫『玄奘』──人們因此認識了這兩個字:玄奘。 這個戲不是要告訴你關於玄奘的故事。它要你認識他:如果你有興趣,就可以開始了解他(/它),用你自己的方式。
這個戲非常簡單,什麼都沒有。 首先是一張紙。整個演出從一張紙開始。 我們排練了五個月,也是從一張紙開始的。 我們也不了解這張紙到底可以做什麼。 因為我是拍電影的,我很害怕「很多東西」,我是拍一個「簡單的電影」的。 一講到劇場,我們就想到佈景、道具、現代的技術。我一開始就希望:能不能不要那麼多技術、那麼多道具、那麼多佈景、那麼多東西?甚至不要那麼多表演。
我很高興在兩年前拍電影『郊遊』的時候結識了藝術家高俊宏,之前我不知道這個藝術家,因為這個世界上藝術家太多了(笑)。台灣也有很多很棒的藝術家,因為我不是藝術界的,我是電影(界)的。
我當時去給『郊遊』找景,在一個廢墟裡面遇到他的作品。我遇到一面牆那麼大的畫,畫的是台灣的風景。用炭筆畫的。我覺得非常震撼,好奇這個藝術家是誰。他不是隨便塗鴉的,是很認真畫的。像真的一樣。那幅畫改變了我那部電影的結局。我拍完了也不知道原畫作者是誰,因為沒有簽名。後來我終於認識了他,才知道廢墟作畫是他的一個作品。
我覺得這個藝術家很特別,因為他並不急於自己的作品被很多人看到,他畫在沒有人去的地方、隨時有可能被人破壞掉的地方。我覺得他認為表達一種心情比被觀眾看到更重要。後來我們有了合作的機會,有了他,我便不用佈景,他可以幫我畫。還省掉很多運費(笑)。
但是我就想:高俊宏要畫在哪裡?他的才華要在哪裡發揮?我去歐洲看了很多劇場,每個劇場都有可能作畫。但最後有天我還是決定用一張白紙──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我是個拍電影的導演。我對紙、對這種形狀很熟悉。它就是個銀幕,好像就是個銀幕掉在了地上。『玄奘』就從這張紙開始。
另外很重要的,我的每部作品都會有李康生。剛才這位觀眾將有10部長片可以去看。今年的釜山也會放映我們的作品──『那天下午』。
Q:『玄奘』聊的是一個「慢的美學」。現在的科技太發達,您對這種速度如何理解? T:我的電影都比較慢。因為我遇到一個很慢的人,就是他(指李康生)。20幾年前他就很慢。他的速度跟所有你看到的演員都不太一樣。他的表演的節奏剛開始我也不習慣。我們做導演,總是希望控制每一個東西,包括演員的表演節奏。我們以為那樣才是有力量的。但是我在街頭找到了這個當時還是高中畢業生的演員。他很慢。我��當時)就NG他,叫他快點,甚至叫他再自然一點──因為我覺得他不自然。但他跟我說:「我就是這個樣子。」──這句話在20幾年前,真的把我敲了一下: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然後我就開始發展他,跟他合作。我的電影變得很慢,很多人很不習慣,但我越來越喜歡他。合作了20年後,我們一起回到「現場」、回到古代。
我們排練一場戲,我叫李康生從這端走到另一端,要非常慢。很不容易。他要如何表達?我們試了很多方法,我不滿意,他也不習慣。 他說:「不如我走得很慢好了。」 於是那天這段距離,他走了17分鐘。不知道為什麼,我很為之震撼。我記得我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話:「我等了你20年,就在等這一刻。」
這個慢走,我覺得太好看了。太美了。它裡面沒有表演、沒有情緒,就是身體在移動。當他在你面前走,你就看到了「身體」、「走步」。別無其他。
我認為劇場和別的媒材不太一樣,應該要「看」東西。 其實李康生今天的身體不太好,他的脖子受傷了。他平時走路都可能跌到,沒有平衡感。
L:(李康生鬆開上衣,展示演出始終都在配戴著的護頸)之前我生病了一年多。到了布魯塞爾、維也納(表演『玄奘』)我一下子就中風了。當時連剃刀的力氣都沒有。之後三、四次表演,包括在台北的一次,我都是抱著生病的身體在演出。
T:小康和玄奘的情況其實很像(笑)。他的身體不能被自己控制,這一點也讓我有很多感觸:演員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何況還要導演控制呢?所以不管他身體如何,我都希望他演玄奘,讓他「當下的身體」放在那裡。在布魯塞爾,有一次我們演了三個半小時,因為他不能快,他更慢。可是,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場:完全不在我的控制里。失控!我認為這個演員非常了不起。
Q:(問李康生)演出中,你為什麼吃桃子? L:是導演啊!導演叫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但是我可以選擇甜一點的。 T:這個戲是很生活化的。我們因為和尚很了不起,但和尚和普通人是一樣的。佛陀也是和普通人一樣的,要吃飯、睡覺,只是思考的時間多一些,不那麼痛苦──思考人怎麼脫離那個痛苦。
你看到玄奘在吃餅、喝水、剃頭,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一樣。
一個人在看另外一個人吃東西,這個情景是有點可憐的。 「吃東西時被人看」。 我們要吃東西,為了吃要付出很多。
Q:表演中,導演希望你睡覺還是不睡覺? L:導演希望我睡到打呼。但是我不是每次都睡得著。因為我要記著爬起來。我要聽高老師畫筆的聲音結束,我才能站起來。但是有一兩次真的睡著了,是導演叫我起來的。 T:我覺得睡著是最美的。睡覺是不能表演的,睡就是睡了。但是舞台上睡覺很難,因為大家都在看你。你可以像李康生這樣,閉著眼睛一個小時嗎?他的表演、高老師和幾個團員的表演,都不容易。他們都很緊張,好像要被人家趕著走(笑)。我要說,他們都非常辛苦。尤其高老師,要畫一個小時。
Q:問高俊宏老師。整個演出,我們看到您的一幅作品從開始到完成。從一些像蜘蛛或蓮花般的東西開始,畫一些,又擦掉一些。然後有意識地讓大樹從李康生的頭上長出來。然後有意識地把畫面變黑,再創造「白」,再創造「更黑」。總之我們看到了這些畫面。我沒有什麼問題給您,只想請您談談創作當中的一些感受。 K:大家好。我跟蔡導演之間其實還有一位龔卓軍先生,是他介紹我們認識,不知道他今天是否在現場。
如你所說,我那樣子畫蜘蛛、畫樹。其實每一次蜘蛛的數量我都畫的一樣。可我沒有去數──我沒有辦法數──即使是一隻、兩隻──我必須非常專注地做(繪畫)這個事情,全神投入。
但是很奇怪,在布魯塞爾、維也納表演,八、九場下來,我每次畫的數量都一樣。然後到事物慢慢出來,那之間(的表演)排練過很多次。到後來,我覺得它慢慢變成我身體的一部份了──精神專注到即便我想去數蜘蛛也做不到了。直到塗黑──黑夜來臨、到(畫出)月亮,每次都會有些小的修正,可是基本上我覺得那就是我在這張紙上的生活和移動。我沒辦法想太多東西了。
Q:尾聲時,四個演員將紙的四個角掀起來。紙張的褶皺似乎造成了時間的壓縮、空間的擴展。可以談談這個設計嗎? T:你不會在我們的語言里聽到答案。「幹嘛?幹嘛?」、「是什麼意思?」──統統沒有。你去問每一個人,看到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所以為什麼要有一個答案?
這是一個創作的過程。每個人都要表達東西,他就用「他的方式」表達。但表達之後別人的理解是什麼,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一定會有理解。不可能沒有理解。「不同的理解」而已。
最後,我還要跟這個空間講幾句話: 每一個空間都很美。這個劇場特別美。特別是它有個很大的門,就像我們大戲院的銀幕一樣。我非常感謝老天,每次都給我一個非常好的空間,讓我、讓我們這群人可以做表達。
其實『玄奘』和我所有的電影意思上是一樣的:做重複的事情,不停地重複地做同樣的事情。我做的是關於「時間」的一種表達;對一種「有限的時間」的讚美;對生命──有限的一個時間──的感謝。這個空間(AAC Theatre)讓我覺得特別容易地表達。我把這個門慢慢地打開,你們就看到了時間。
就是這樣。謝謝我的合作者李康生和高俊宏……(中略)……希望大家記住這個晚上,記住這個表演。我們還會持續地演這個戲,因為每個人就是這麼生活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