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光芒将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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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杯结束之后，我买了两本讲足球的书，一本乌拉圭著名左派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足球往事》，另一本是德国记者罗纳德·伦写的《门将之死》。奥运开始后翻开《门将之死》，一口气读完了，心里很难过。从没想过，一个知名的运动家，会这样遭受抑郁症的折磨，最后卧轨结束自己的生命。

运动员遭遇的压力和挑战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们毕竟以身体的强大著称，我们经常误会他们同时也有特别强大的心志。作者罗纳德·伦说，我们知道很多得抑郁症的作家和艺术家，但看到一个运动员因此自杀，那种震惊难以言表。从校园文化开始，尤其在西方校园中，运动人才往往是学校里特别受欢迎的人。恐惧和畏缩似乎只属于那些不合群的怪胎和书呆，那些人会特别讨厌体育课，比如有着各种强迫症和恐惧症的神探阿蒙。我们因此经常忽视，运动员被推到聚光灯下，承担更大的压力，也有可能产生更深的恐惧。

从根本上说，我们都是相似的人类，不管舞台的性质和大小。在我翻开这本书之后，很快发现，恩克是彻彻底底的内敛型人格，不是那种张扬跋扈的球员。他跟少年时代的恋人结婚，专一，重情，对人友善，讨厌聚会，不喜欢成为关注的焦点。甚至在球场上，在他扑出了点球之后，他会赶紧跑过去把本方最后一个罚进点球的队员抛起来，以免队友围着他把他抛起来。反映在球风上，他的守门风格朴实，沉稳，出击成功率极高。在他职业生涯最低谷的巴萨时期，守门员教练霍克要求每个守门员都学范德萨，更加大开大合，常规位置离门线更远，恩克就很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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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克进入顶级联赛从门兴格拉德巴赫开始，之后转会至葡超球队本菲卡。在本菲卡的几个赛季，他个人的表现是很成功的，因此转会去了巴萨。结果在那里，他经历了职业生涯的最低谷。喜欢用年轻人的时任巴萨主帅范加尔直接提拔三号门将巴尔德斯为主力门将，恩克只在一场跟低级别联赛球队的国王杯比赛中获得了首次出场机会，那场比赛他因为压力过大，表现不佳，从此彻底失去了范加尔的信任。竞技体育真是残酷，一次失误就可能完全改变职业命运。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抑郁症逐步发作。



因为在巴萨待不下去，恩克转会去了土耳其豪门费内巴切，结果在第一场比赛中丢了三个球。我看到视频中，主队球迷把各种杂物扔向球门，他从球门里捡起球，上面还缠着球迷扔过来的卫生纸。可以想见球迷的非议和谩骂。如果单看视频，我们也只会当成一场普通的比赛，不会想到他背后的遭遇。这场比赛后，恩克完全崩溃，经历了阴暗情绪的第一次大爆发。我看过书之后再看那场比赛的视频，心里就难过的不行。随后他不得不开始长期的治疗，状态好转后在西乙球队特里费内复出。之后回到德甲，加盟汉诺威96，在那里度过了职业生涯和生命的最后岁月。

2006年的德国世界杯被称为“夏天的童话”，那一年，经过克林斯曼改造之后，一支全新的德国队呈现在世人面前。我记得拉姆精巧的脚后跟传球，和小猪施魏因施泰格的个性发型，这些都不是传统德国队的作风。也记得《德国，一个夏天的童话》片子里，德国队员休息的时候，在灿烂的阳光底下打乒乓球。却一直不知道，那个时候，另一位德国门将在经历又一场生命的劫难：恩克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不久后过世。但是，这个阶段恩克挺过来了，他把悲痛埋在心里，生活和工作都在继续。这届世界杯之后，大家开始寻找���曼的接班人，恩克是其中经常排第一的那位。


卡恩和莱曼都以疯狂著称，喜欢一直跟别人较劲，恩克却特别内敛、礼貌，这反而让媒体对他有非议，觉得他没有足够的热血来把守德国队大门。经纪人内布伦都劝他是不是改变下自己在媒体眼中的印象。职业足球，一切都无限放大，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中。恩克对此非常愤怒，觉得不能从一个人的个性来判断门将的能力，也完全没打算改变。最终，在08年欧洲杯结束，莱曼离开之后，他还是成为了勒夫的一号门将人选。

但就在他即将成为德国新国门的时候，过大的压力吞噬了他，抑郁症再度爆发，他甚至不得不伪称其他病毒感染来逃避国家队和俱乐部的比赛。这次爆发彻底击垮了恩克，在他重新站上赛场的时候，他已经作好死亡的准备了。《门将之死》大篇幅重述了那场恩克复出的比赛，读着惊心动魄，让人痛心不已。汉诺威对阵科隆，恩克的发挥中规中矩，但是国家队守门员教练发现，恩克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和激情，只是机械地做动作。恩克的妻子在观众席上又哭又笑，以为丈夫又一次走出了抑郁的阴霾。事实上，那已经是一个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人了，心里盘算的是，尽量做出恢复正常的举动。然后身边的人就会放松警惕给自己行动的空间。确实如此，几天后，他妻子不再看着他，让他自己开车去训练。然而，那一天并没有训练，恩克只是开着车到了铁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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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患者的具体情况各有不同，阴暗和抑郁情绪会跟个人生活经历中的点点滴滴联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独特的结构。所以有的人说，轻易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了解抑郁症患者。用自以为是的逻辑和说辞去套，是很糟的。这当然。但是另一方面，各人的抑郁症也有很大的共性。尤其对于我们曾经体会过类似情绪的人来说，不管经受的程度高低（我后来自我分析，自己曾经有一段日子应该是轻中度抑郁，到不了重度，当时一个很亲近的朋友是重度），总还可以将心比心，理解另一个生命经历的恐惧。

在看《门将之死》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可以深切体会到恩克的感受，读到很多地方，心里都特别难受。这样的人，习惯在别人面前呈现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内心其实无比敏感，但一切情绪都默默堆积在心里。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才可能向特别亲近的人敞开。

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美，那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一点点瑕疵都会成为导致溃败的裂痕。从这个角度上，恩克真不适合门将这个职业啊。门将跟前锋是完全的两个极端，前锋错失一百个机会都没关系，只要能抓住一个；而门将即使作出了一百次精彩表现，一次失误就可以让一切前功尽弃。恩克因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会对仅仅是一点点的不够完美长时间耿耿于怀。这真是人的性格使然，巴尔德斯就没有这个问题。恩克说，他在巴萨时很羡慕巴尔德斯，因为他好像有再多的失误也不放在心上，永远斗志昂扬投入后面的比赛，仿佛天生只会为自己良好一面的表现自豪。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是恩克放大了，但巴尔德斯确实没有恩克那么敏感，岁数更小，却敢于公开顶撞范加尔。

被压力和恐惧包围的敏感的人，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都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教练，队友，媒体，甚至球迷不理智的极端话语，都会深深刺激到自己。有时别人只是无心的开玩笑的话，自己听了都特别上心，会难受好长时间。这也是抑郁症患者的共性，经常不愿意在人前表露，但心底里极容易被一点点风吹草动刺激，做不到神经大条。

而当所有的压力、恐惧、挫败感、敏感、脆弱不断堆积，早晚会在某个时刻彻底压垮自己。这样特别严重的时刻，恩克至少经历了两次。

以前看鲍勃·迪伦的自传，他说始终记得外婆说的话：不要太过责备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在打一场艰苦的战争。每个人都在打一场艰苦的战争。对于恩克这样从事万众瞩目工作的人来说，他的首要恐惧和退缩是可以清晰辨认的：不敢，觉得自己不再有能力和勇气上场比赛。但是抑郁症摧毁的绝不止大的行动，它会连带摧毁一切生活能力，让你在身心上都不再有勇气和能力去做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比如起床。所以在治疗和克服的过程中，患者得鼓足气力来做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绝对不能任由负面情绪牵制，躺着什么都不做。做一点点事都好累，这种感觉，我自己体验过，在生活和书里看到别人这样，就特别心疼。

生命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很多人习以为常的小举动，有的人可能拼尽全力都做不到。永远不要太过苛责别人。对于更多人来说，我们不会有恩克那样直接标识进击或退缩的公开赛场。弥漫的炮火，溃败和胜利都发生在我们心里和一些更小的行动上，多半不会有他人注意到。

围绕抑郁症患者的更深层无力和恐惧感，来自对命运不断的失望和挫败，好像自己特别倒霉，事情永远都好不了。即使在恩克重返德甲赛场大放异彩之后，德国杯比赛的失利会让他立刻想起西班牙国王杯比赛的惨痛经历。铁定代表国家队出场之前，他又突发伤病，好像命中注定他要缺席和输掉人生的最重要场次。还有拉拉，他夭折的爱女——恩克自杀后，就葬在拉拉的身旁。后来和妻子再想要孩子的时候，他再次被恐惧围困，最后决定领养，又怕万一抑郁症情况被发现会失去这个机会。一本书，肯定遗漏了很多。一个人生命中的挫败大大小小，很多坏遭遇好像就会一直重复，怎么都甩不脱。

而且，我们没法退出。恩克的父亲就是位心理医生，但一个心理医生，是无非医治自己儿子的。恩克问父亲，如果有一天我不踢球了，你们会是什么感受？他父亲后来说，其实在他们心里，恩克踢不踢球，一点都不重要。但这个话恩克永远听不到了。

没法退出。因为如果恩克放弃去争取国家队的位置，放弃职业足球生涯，在恐惧中一直逃避下去，就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逃避的恐惧和巨大的挫败感中。这点他心里很清楚。所以必须咬着牙希望恢复，重返赛场，前进，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具体情况，以免影响对自己的评判。必须扛着压力向前，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最终，他没能打败压力。不能退缩，必须往前，举步维艰。死亡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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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总不了解的他人中，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根本看不到，另一类是经常看到他们某些时候的样子，但完全不了解他们的内心，球员就是这类。在遍地信息碎片，几分钟几秒钟就可以获取各种“怎么理解”“如何评价”“什么样体验”问题的答案的今天，我们好像离深切同情和生活的根本感受越来越远。还有耐心和空间去一点点感知别人和自己的生活吗？

阅读《门将之死》，我好像生命中第一次走进了一个球员的生活。我可以站在他的角度，在门线上看到球场上方的阳光，感受到关键比赛来临时的恐惧，明白现代竞技体育是如何把荣耀和缺憾都无限放大，如何在残酷中实现自身的伟大。

有一个真理是，有抑郁倾向的人更可能成为一个敏感的好人，因为我们理解残酷、恐惧和脆弱。恩克对所有的同行都特别友善，甚至会给素不相识的年轻门将打电话，鼓励他走出被教练公开批评后的糟糕状态。（“阅读原文”附了一个恩克的纪念视频，讲了他和同时期几位德国门将的故事，很令人感动。）这样的人理应有更好的命运，但为什么好像好人都在遭更多的罪？

多么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即使退缩，不再踢人生中那个看上去命定的好像无法逃避的比赛，一辈子慢慢消化逃避的无力和挫败感，生命也会有新的意义。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脆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会有真正关心的人同情、理解自己。

但如果你真的真的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我曾经跟那个朋友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会无比难过。你不用担心我会被悲伤击垮，我会用心活下去。

当然，我更希望我们都可以在经历过恐惧和挫败之后，拥有新的积极的生活。因为永远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好，但也没有在我们眼睛只盯着失败和缺憾的时候看到的那样糟。而不管是什么结局，恩克这样的人，终归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些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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