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狄更斯的作品读过很多。《双城记》里他既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思想者,而《雾都孤儿》就只是讲故事的人了。小说如果放在今天可以拍一部很不错的网剧,男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依然坚守高贵品质最后继承遗产和失散亲人欢聚一堂。可是,这是狄更斯啊,是托尔斯泰口中说的那个“窗外下雨,吃巧克力,读狄更斯,然后和世界妥协”的那个狄更斯啊。
“个人意义上的善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药”,这是奥威尔对狄更斯全部作品所蕴含的社会主张的诊断。在他看来,狄更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充其量就像是用小拐棍敲打大象,尽是些温柔却无用的建议,比如“如果没有强烈的爱,没有仁爱之心,如果对以慈悲为信条、以博爱一切生灵为最高标准的上帝不知感恩,是绝对得不到幸福的。”
《雾都孤儿》里所描绘的世界很显然带有这种温柔而无用的色彩。狄更斯虽然从人道主义角度对穷人的悲惨际遇怀有同情,却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性剥削结构缺少认识,仿佛穷人想要衣食无忧,只具备高尚的灵魂就可以了。狄更斯最大的愿望就是用道德良药改善资产阶级与穷人之间的关系: “一方是纯洁无瑕而又和蔼可亲的慷慨给予,另一方是发自肺腑的最最真挚热切的感激之情。”
也许这种认识来源于狄更斯的出身。狄更斯其实并非无产阶级出身,而是来自破产的海军小职员家庭,许多研究者认为这种小资产阶级背景正是导致他对政治和阶级问题的矛盾性缺乏根本认识,比如,作者在描写底层社会时,是以一种中产阶级的眼睛进行观察:“这里杂乱、喧闹、肮脏,完全不同于布朗劳先生所处的那种宁静、祥和、优雅的环境。”描述里满含自上往下观测的优越感和二元对立。《雾都孤儿》 中的贫民区景观描写更是表明狄更斯在看待贫穷与犯罪问题上的矛盾性。虽然他也批判里英国所谓慈善制度对穷人的伪善,却在无意识中附和了中产阶级对穷人带有偏见的阶级想象,即把穷人整体想象成一个难以控制、不守道德、无视法律的犯罪阶级。
2012年英国《BBC新闻杂志》里的一篇文章虽未像奥威尔那样彻底否认狄更斯的社会批判性,但指出狄更斯“实际上并未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带来多少实际有益的社会变革”,虽然狄更斯晚期的作品更激进一些。正如阿尔林·扬所说: “随着他逐渐进入中产阶级社会,他也同样感觉不舒服,并且随着年龄增长,对资产阶级社会也日益感到失望。”
狄更斯不是新天主教徒,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是墙头草式的骗子,也不是保守党人。他是一个激进主义者,不相信贵族统治,也不相信阶级斗争。他的政治思想可以用他自己说过的话进行归纳:“大体上,我对人民统治的信仰是无穷小的,而我对被统治的人民的信念是无穷大的。”
狄更斯的性格和他颠沛流离的童年和少年得志有关。小时候他在斯特朗街的鞋油厂上班,这使得他性格里一直带着悲伤和孤独,离开鞋油厂十几年后,他已经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作家,二十五岁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为金钱所苦的滋味,这种大落大起使得他并没有对下层人民产生真正的理解,反而对穷人的偏见与日俱增,而随着他年纪轻轻进入中产阶级之后,又对资产阶级社会感到失望。
奥威尔觉得狄更斯是复杂的,他认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出过任何一本写狄更斯生平的完美的传记;派姆·莫瑞���也提醒人们不要把狄更斯及其作品看成一个始终前后一致的思想整体,应该把狄更斯视为 “一个社会建构的主体,各种欲望相互冲突的场所,一场充满欲望、意图、权力和危险的各种社会话语的复调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