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刷剧看小说的高阶指南
作者先从理论开始，抛出故事法则之后又讲了法则在通俗小说、影视中应用。有了法则，那些故事技巧和剧情设置自然而然显现。书评区有一个比喻挺贴切：《故事法则》是一切故事和故事衍生品的高维武器，能帮观众和读者换一个高维的角度看穿一切故事。
书中开头抛出了两个研究民间文学的概念：共时研究和故事形态学。
共时研究是指悬置了时间影响，不考虑前因后果的动态演变过程，将特定研究对象看作一个静态的、封闭的、不受外部影响的自组织系统，对系统进行结构分析，对各结构要素的功能及其相互关系所展开的研究。
共时研究有点像福尔摩斯演绎法，看到女访客的鼻翼上有印子就能推断她近视，而为何近视？则牵涉到时间上问题，属于历时研究，福尔摩斯是推理不出来的。
故事形态学，是形态学方法的故事研究。形态学的直接起源是博物学，博物学家认为“在无限多样性生物变体的表面之下，具有一些相对固定的结构模式。”。
生物学家居维叶有一句针对形态学的名言“只要见到一根骨头、骨头的断片，我就能认出并重建这骨头所属的整个动物。”。
事实上由一片骨骼还原整个生物的案例确实存在。例如2009年泰坦蟒的发现，博物馆工作人员通过一个脊椎骨的化石，推断其属于水生蟒蛇类动物，最终找到了更多的化石从而验证这一点，并且准确推测出了这种生物体型的上限。
为何要在讨论民间故事、印度和藏族史诗传说、金庸小说的法则之前特别讲“共时研究”和“故事形态学”的概念呢？
因为民间故事或者口头诗学，都是集体创作产生的，故事具有多种多样的变种，如果不在封闭时间内进行分析，就很容易陷入对一个故事不同变种形态的研究，引入越来越多的历史、地理和民俗因素，远离法则。所以需要“共时研究”。
而故事形态学，用其开创者苏联中学教师普罗普的话说
故事研究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要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全世界故事类同的问题”。
找到“类同”，才能找到“独特”，才能发现“稳定性”和“差异性”。才可以继续甄别多种多样故事中的哪些一定是必然发生的？哪些是再创作者的添油加醋。
好了，理论部分到此结束。这些理论会帮我们解决哪些听故事和看剧的困惑呢？试着抛出几个问题：
为何《西游记》中每经历一难后猴子从妖怪那里拿来的宝贝总是被收走？为何《封神榜》中武王阵营每次攻城之时，死的总是前面战役中战败被俘，自殷商阵营投降而来的人或仙？为何《天龙八部》段正淳的几个情妇中只有康敏没有孩子？又为何阿朱一定要死？或许这些问题你也曾经思考过？《故事法则》会带来不一样的解读。
一个“理想故事”指的是符合故事逻辑、适合于重复生产和讲述、超越于个别讲述之上的故事范本，相当于语法中的“句式”。
这一理想故事法则不是通过教学、一部作品的传播或者是某种强权的推介而产生的。故事或者口头诗（史诗）是集体创作的，因此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是所有的故事享用者进行的民主筛选，同一类故事的不同形态也要进行“自然选择”，最终流传最深入人心的必然是最符合物竞天择的游戏规则的。
作者以梁祝化蝶故事举例，进行了阐述。最早梁祝的故事没有化蝶，只有合墓。而合墓的原因是因为勤政为民的地方官梁山伯早逝没有成婚，于是乡里乡亲就给他配阴婚，才有了合墓的情节。显然这个故事的雏形既不有趣，也缺乏浪漫。于是这个故事往前生长，长出了祝英台与梁山伯相识相恋的过程，往后生长“合墓”太单调，长出了搅局的马文才，强娶祝英台不成要掘开两人坟墓。而梁祝团圆的模式也长成了千变万化的形态，有变成彩虹的，变成双蛇的，变成蝙蝠的，变成鸟的，也有变成蝴蝶的。“化蝶”最终战胜其它形态成为了梁祝故事树枝桠中的胜利者。蝴蝶普通易见，又美丽，在普罗大众的生活中出现的比例也最高，最容易被接受。
回到理想故事法则，作者逐一列出，如下：
一、故事具有封闭特性：
所有故事具有明确的边界，故事是密闭时空之中，依照特定规则运行的虚拟游戏。《西游记》的三界，金庸小说中的江湖，都具有封闭的故事边界。
二、故事结局为稳定的游戏目标：
作家作品常出现开放式的结局，而民间故事的结局是既定的、封闭的。民间故事的结局通常为元结局，“大团圆”就是最常见的一种元结局。而不同类型的故事有不同的元结局，例如机智人物故事的元结局必然是机智人物获胜，恶霸最终失去财产或者被惩罚。
三、故事的最简结构：
故事总是维持着一种最简结构，因为它受控于故事界“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
故事发展的起伏，增量和减量（或者说有利于主人公的和不利于主人公的）一定要最终平衡。
四、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设定：
那么这些设定中哪些才是最重要的结构要素呢？是导致状态改变的行为。例如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中，孟姜女和范喜良如何结识，如何成婚一点也不重要，甚至是王喜良还是张喜良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孟姜女的丈夫被拉走服徭役去修长城才是重要的，才是后面引发寻夫和哭长城一系列情节的关键。
五、在初始条件和既定目标之间设置障碍：
例如唐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难。每个障碍必须包括系铃方案和解铃方案。
六、游戏设置的通则与特则：
通则是通用的，所有故事里的人和事都遵守。特则则是神定规则、角色设定的规则和讲述者设定的规则。
故事法则在通则上进行，有时候为了情节不得不设置特则。例如唐僧师徒取经要自己肉身跋山涉水，而回大唐则不用。
七、打破常规，促成转折：
故事的转折是故事引人入胜的主要要素。于是那些套路和巧合历经千百年依然在我们的通俗作品中使用着。
例如：说悄悄话必然被人听到；白雪公主被嘱咐不能吃苹果最后一定要吃；塔里的公主不能见到纺锤塔外就一定有老妇人纺线；妻子嘱咐丈夫不要偷看，丈夫一定忍不住要晚上点蜡烛破坏禁忌；两个人约好见面一定就见不到……
好了，读完这七个法则之后，终于可以理论结合实际来分析下了。故事是具有稳定性和自由度的，稳定性是故事的内核要素，由一个个不可缺少的故事节点构成。民间故事或者传说，通过说书人曲艺者的不断进行二次加工和演绎，要维持稳定性，所有的加工都必须遵照“叠加单元”的规则进行。
什么是叠加单元？《西游记》中唐僧一行人每次过一个山头遇到一伙/一个妖精，被擒获，被解救，最终又上路就是一个叠加单元。《西游记》故事中去掉车迟国斗法、去掉蜘蛛精、青牛精都不影响故事的走向，这些都是叠加单位。
无论讲述故事的人怎么添加“叠加单元”，讲述者都要有义务维持其稳定性。所以历经一难之后，猴子获得的宝贝，不论是葫芦还是项圈都要被收回，否则猴子的战斗力加强，稳定性就没了。
有一个个破案单元的刑侦剧也要维持稳定性，于是我们见到《刑事侦缉档案》里面的蓝嘉文和恩桐，《鉴证实录》里的小棠菜不得不死。因为她们的出现对于故事人物来说是增量，完成各自的使命后这个增量必须要减去，不死不行。《封神榜》里攻城拔寨死的总是刚投诚不久的殷商降将也是一个道理。故事讲述者或者口头诗传播者自发遵守这一法则，也是从自身传播故事的便利性考虑。一个自由度多大的故事无法长久生存。
越精彩的叠加单元越隐蔽。如《神雕侠侣》中绝情谷遇上公孙一家的情节，就是如此。从整个神雕故事中将绝情谷故事简化为简单的杨过、小龙女误入谷中，中毒即可，完全不影响后续故事发展。于是读者刚刚被公孙绿萼这个人物所吸引就不得不接受她的死亡，因为她只是叠加单元中一个增量，这个单元结束她只能消失。
再来看看康敏没有孩子这个问题？《天龙八部》中设定的第一英雄是萧峰。萧峰的身上带着《水浒传》中英雄好汉的特征。身负血海深仇，讲义气，好喝酒，不近女色（有趣的是，作者在书中作了一个小小的分析，酒量越大的男性人物越不近女色，如武松、李逵）。
作者同时梳理了民间故事中英雄人物的功能项：不近女色；美貌佳人是惹祸的根苗；英雄犯错是好酒，而不是好色；英雄出走，早期是”杀家“（杀死家中亲属，让英雄无牵无挂），后来逐渐演变为杀嫂（附带上“嫂”淫的故事），”杀嫂“成了投名状的一种。武松、石秀和燕青都有杀嫂的民间故事流传。
再说《天龙八部》中康敏形象的塑造：老实人马大元的美貌妻子、勾引萧峰未成、偷情白世镜和全冠清、挑拨离间兄弟情、陷害萧峰、最终被阿紫杀死（也是间接由于萧峰的缘故）。
康敏的故事线与民间“杀嫂”故事何其相似？不同的事，金庸老先生妙笔，补写了传统“杀嫂”故事中非正义、逻辑缺失的地方。潘金莲一心只想与二叔成婚，无辜可怜；而康敏则是求爱不成设计陷害，罪有应得。当然了杀嫂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被屠戮的妇人必然是美艳妖娆的，是“祸水”功能。于是，康敏绝不能有孩子，绝不能做一个母亲。设想如果是阮星竹陷害萧峰被杀，这个故事的稳定性就会差很多，而且不能为喜爱阿朱的读者所接受。
那么阿朱为何要死呢？法则第二条是“故事结局是稳定的游戏目标”。首先讲讲为何《故事法则》中说“大团圆”是所有故事的元结局。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都对贾母看戏批评才子佳人故事有印象。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头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绝，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
其实贾母批评的并非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结果，而是说书人的故事逻辑和套路。贾母本身文化修养高，见过的故事多，自然一眼看出什么好什么坏；然而其一点也不反对“大团圆”，看戏的时候看到《满床笏》和《南柯梦》这样的剧目她是很不开心的。
在传统中国乡土社会中，科举、入赘和造反是唯三可以实现阶级跃迁的方式，故事结局必然要满足大众心理。到了近代，很多先进的，受到西方自由主义和民主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批评中国式大团圆结局，说其软弱了国民思想，令国人丧失斗志，是“瞒”和“骗”的文艺。然而精英分子喜好现实主义悲剧和大众喜好大团圆本质上是缺啥爱啥，故事的稳定的元结局是大团圆并非因某个统治阶层或者国家机器强加愚民政策而来，不过是故事树自由生长优胜劣汰的产物。
回到金庸小说里，在早期作品《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成长故事几乎与口头史诗中英雄的故事一致。没有父亲，母亲抚养，历经磨难，终成英雄，同时还与黄蓉成婚。而郭黄二人的结合更是与民间故事中傻女婿娶巧媳妇的故事如出一辙。黄药师考验郭靖出难题，郭靖在黄蓉的帮助下误打误撞成功破解岳父难题，在各国的英雄历险故事中都有类似的母题。
随后的作品，金庸已经在有意远离这种故事套路，但大团圆结局虽然被消减，故事的稳定性目标却不能被破坏。《射雕》中与郭黄对照的反派是杨康以及欧阳锋父子。对照组的实力很强，故事一直可以顺利展开。到了《天龙八部》三个男主均属于正派或者偏向正派形象，而对照组则只有一个孤苦伶仃的慕容复。如果只是写段誉和慕容复，那么与《射雕》走向一致段誉抱得美人归，继承皇位也勉强稳定。可是三个正派男主如果都得偿心愿，整个故事的稳定性就被破坏，英雄历险的难度也会被削弱，故事可能就不那么好看了。于是我们看到在萧峰的“血海深仇”和虚竹的“父母惨死”从某种程度与慕容复的关联很弱，甚至萧峰寻找带头大哥，段誉追求王语嫣与慕容复复国的愿望并不直接冲突，他们缺失直接的对抗理由。杨康和郭靖则不同，杨康代表金国势力，而郭靖是宋和元。
天龙八部的情节继续发展正派胜面大太，而三个男主都拥有美好结局显然也不是金庸所乐意表达的。虚竹与梦姑、段誉与王语嫣、萧峰与阿朱，三对男女之间情谊最深的是萧峰这对；论英雄气概也是萧峰最胜。成就一个英雄，“贪生”是最大的障碍。而有阿朱这样善解人意和智慧美丽的女性在身边，萧峰但凡有点人性，也有了“贪生”的愿望，因此聪明可人的阿朱必须要从萧峰身边消失，才能成就他的悲剧英雄形象，《天龙八部》的故事也才能走向稳定的结局。
民间文学故事中的善恶对照写法其实在金庸的小说中也多有体现。
如郭靖与杨康不必说，最符合：
历经磨难的少年：正直善良/纨绔少年：邪恶奸诈这一表达公式。
此外还有石中玉和石破天。
在其它作品中这个表达公式则穿上了不同的外衣，例如《神雕》我开始觉得这部小说主要想写爱情而非杨过成为神雕大侠，所以没有兄弟对照来衬托。后来想到郭芙难道不就是杨过的对照吗？杨过不似郭靖那样谈家国大义，他追求的唯有和小龙女平淡度日；这个目标的对立者只有因爱而妒（或者而怒）的郭芙了。
《故事法则》还举例宋青书为张无忌的对照。在我看来，平衡的对照关系更像是张无忌+赵敏对周芷若+宋青书。妖女之子与妖女，与门名之后和正派掌门。张无忌的人物形象很软弱，宋青书只能更软弱。若是宋青书有杨康和慕容复一半的心机与能力，也不至于因为偷窥峨眉女弟子和误杀师叔这种事情败落。
好了。看了这几个法则和它们的应用，过节刷剧的时候也可以试着套用下，看看编剧们所呈现的是不是一个合格故事。
